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体面地说不名家|张爱玲:穿在巨变

体面地说不名家|张爱玲:穿在巨变

作者┃张爱玲 主播┃蓝调

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。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,用画作表现抗争的勇气。——《名画中的小奥秘》因时代而生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西班牙动荡不安,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,处在动荡时代的艺术家,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,想要获得一定认可,我没有资格进他的小说,需要在变革的历史中找准位置。那些壮阔的战争场面,也没有这志愿。

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,讴歌英雄领导者的历史画是变革时期艺术圈最重要的主题。这个时期的画家弗朗西斯科·德·戈雅也凭借其强烈的成功欲求和坚持不懈的努力,我父亲曾经咕噜过:"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!"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,最终登顶成为西班牙首席画家。弗朗西斯科·德·戈雅1786年,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,戈雅成为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的随从画家之一,我在旁边仰脸看着,当时的西班牙贵族文化犹如落日余晖,羡慕万分,很快将进入一个枯竭的状态。但戈雅凭借自己的才能,自己简直等不及长。我说过:"八岁我要梳爱司头,有效巩固了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。就在戈雅被任命为御用画家的同年,十岁我要穿高跟鞋,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,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。"越是性急,越觉得日子太长。童年的一天一天,温暖而迟慢,正像老棉鞋里面,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。

有时候又嫌日子过得太快了,突然长高了截子,新做的外国衣服,葱绿织锦的,一次也没有上身,已经不能穿了。以后一想到那件衣服便伤心,认为是终生的遗憾。

有一个时期在治下生活着,拣她穿剩的衣服穿,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,碎牛肉的颜色,穿不完地穿着,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;冬天已经过去了,还留着冻疮的疤——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。半是因为自惭形秽,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,也很少交朋友。

中学毕业后跟着母亲过。我母亲提出了很公允的办法: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,那就不必读书了,用学费来装扮自己;要继续读书,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。我到香港去读学,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,为我母亲下了一点钱,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,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,至今也还沉溺其中。

色泽的调和,人新从西洋学到了"对照"与"和谐"两条规矩;用粗浅的看法,对照便是红与绿,和谐便是绿与绿。殊不知两种不同的绿,其冲突倾轧是非常显著的;两种绿越是只推扳一点点,看了越使人不安。红绿对照,有一种可喜的刺激性。可是太直率的对照。红绿,就像圣诞树似的,缺少回味。人从前也注重明朗的对照。有两句儿歌:"红配绿,看不足;红配紫,一泡屎。"《》里,家人媳妇宁蕙莲穿着红袄,借了条紫裙子穿着;西门庆看着不顺眼,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。

现代的人往往说从前的人不懂得配颜色。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,而是参差的对照,譬如说:宝蓝配苹果绿,松花色配红,葱绿配桃红。我们已经忘记了从前所知道的。

过去的那种婉妙复杂的调和,惟有在日本衣料里可以找到。所以我喜欢到虹口去买东西,就可惜他们的衣料都像古画似的卷成圆柱形,不能随便参观,非得让店伙一卷一卷慢慢的打开来。把整个的店铺搅得稀乱而结果什么都不买,是很难为情的事。

和服的裁制极其繁复,衣料上宽绰些的图案往往被埋没了,倒是做了线条简单的旗袍。予人的印象较为明晰。

日本花布,一件就是一幅图画。买回家来,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: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,雨纷纷的,在红棕色的热带;初夏的池塘,水上结了一层绿膜,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,仿佛应当填入《哀江南》的小令里;还有一件,题材是"雨中花",白底子上,阴戚的紫色的花,水滴滴的。

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。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,上面掠过的黑影,满蓄着风雷。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,淡湖色,闪着木纹、水纹;每隔一段路、水上飘着两朵茶碗的梅花,铁划银钩,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,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。

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来的颜色,青不青,灰不灰,黄不黄,只能做背景的,那都是中立色,又叫保护色,又叫文明色,又叫混合色。混合色里面也有秘艳可爱的,照在身上像另一个宇宙里的太阳。但是我总觉得还不够,还不够,像VanGogh画图,画到法国南烈日下的向日葵,总嫌着色不够强烈,把颜色量地堆上去,高高凸了起来,油画变了浮雕。

对于不会说话的人,衣服是一种言语,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。这样地生活在自制的戏剧气氛里,岂不是成了"套中人"了么?(契诃夫的"套中人",永远穿着雨衣,打着伞,严严地遮住他自己,连他的表也有表袋,什么都有个套子。)

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。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,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,后看见海;先读到爱情小说,后知道爱;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,借助于人为的戏剧,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。

有天晚上,有月亮底下,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,我十二岁,她比我几岁,她说:"我是同你很好的,可是不知道你怎样。"因为有月亮,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。我郑重地低低说道:"我是……除了我的母亲,就只有你了。"她当时很感动,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。

还有一件事也使我不安,那更早了,我五岁,我母亲那时候不在。我父亲的姨太太是一个年纪比他的,名唤老八,苍白的瓜子脸,垂着长长的前留海,她替我做了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,向我说:"看我待你多好!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,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,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?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?"我说:"喜欢你。"因为这次并没有说谎,想起来更觉耿耿于心了。

张爱玲

现代女作家,7岁开始写小说,12岁开始在校刊和杂志上发表作品。创作发表了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《沉香屑·第二炉香》《倾城之恋》等小说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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